第十一章
  照片里那个女孩站在一个商店橱窗前,拿着一个绒毛玩具举在头顶,对着镜头笑,她身后是服装店放在门口的试衣镜。
  我把目光静静地移到她身上。
  她也似想起来。
  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正是当年的那天,在那家商店我给她买的衣服。
  羞涩地低下头。
  我微微叹气,搂过她。
  她将额头抵着我肩膀,不说话。
  我们同时感受着这不平静的平静。
  终于败露了。
  我心中明白,这大半年来的步步精心,步步惊心。
  到此,竟有种大势已去的塌实感。
  心中竟还偷偷松了口气。
  我带她进屋,坐在桌前,双手半交叉握住,慢慢点着手指。
  她知道我在想事情时,就是这副德性。
  她不会伤害孩子。我抬头道。
  这是我第一个结论。
  她点点头,妻个性决不致做出那样的事,这点我们都明白。
  她会不会伤害自己?我抬头望她。
  她看着我。
  突然静静地凝视我。
  我呆呆看着她,突然明白过来,心猛地一抽。
  我谁不好问,竟在问她。
  猛然站起,穿上外套,拿起车钥匙。走到她面前。
  我送你回家,然后我去找。
  其实我们都明白,等我找到,女儿的家也不是她的家了。
  她点点头,我松开她。
  扳过她脑袋,看着她的眼睛。
  对不起。
  她明白这对不起。
  在妻与女儿之间,我终会放弃她。
  我开着车,她悄然坐在副驾驶座上。
  送到那栋小屋,她打开车门,回头似乎想说什么,但终于什么都没说。
  我咬紧牙关。
  宝贝。我唤出声来,她回头。
 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。
  宝贝,在这里,我第一次讲出来,在以前,我是怎么叫她的。
  她叫我爸爸,我叫她宝贝。
  几年前的事了。
  此后再也没叫过。
  再叫一遍。
  宝贝。
  再叫一遍。
  宝贝……
  我心抽搐得象要绞出水来。叫多少遍,不还是要放手吗!
  她笑了,放开我,打开车门走下车。
  车灯照着她,长的影子,一个人走进门。
  没有回头。
  我一个人在车里默默坐了很久。
  不知道是不舍离去,还是不知往下究竟往哪去。
  我究竟往哪去找妻。
  人生被自己弄得这样糟糕。
  突然,我怔怔看着前方。
  是妻。
  她从黑暗处慢慢走进车灯光。
  被我车灯打得睁不开眼,还是强撑着眼睛,注视着我。
  那时间,我真不知是把灯关掉好,还是怎么。
  她象舞台上的演员,在灯光下用夺目的眼神震慑着我。
  没有经过这种眼神的人,永远无法明白,当一个人毫无表情,就是这样似困惑,似探究,但如此执著地望着你时,虽然你在暗处,但你无所遁形。
  她慢慢走过来,走到车门边。
  我打开车门。
  开车吧。她说。
  我似傀儡般,发动车子,也不知要开向哪里。
  妻一路沉默,我也一路沉默。
  气氛竟然形成气压,我不自觉伸手,打开音响。
  传来SOLVERGSLETTAHJEII的爵士女声。
  手忙脚乱地关掉。
  她看也没看我一眼,只是嘴角冷笑。
  那天晚上我们在深夜无人的街道开着,我不知开向何处,她也不开口。
  终于我把车猛然刹住。
  你说吧。
  在武侠里似乎唤作起手势。
  妻不答,突然笑了,无比好笑似的,你要我说什么?她真心诚意地问我。
  说我看着你们抱在一起什么感觉?
  我怔怔望着方向盘。
  你想离婚吗?我问她。
  我不能再承受这样的压力,我快七窍流血。
  最不愿离婚的是我,死中求生是唯一的办法。
  妻看着我,仿佛全身力气都用来看。
  我也回应。
  于是妻似乎终于绝望地发现我竟然还有勇气回看她。
  好!她点头。
  我心沉下去。
  猛然掉转方向盘,车向家中疾驰。
  凌晨2点,我们在家里商议离婚。
  我显得特别若无其事,拿出各种证,和妻商议财产分配。
  象加班的同事一样坐在桌前。
  用在办公室与人探讨工作的口气与妻商议。
  我知道自己残忍,但我已不是当年的少年。
  心里很清楚,只有我先让她崩溃,我才能安慰她。
  我若先崩溃,这一局全部输光。
  妻红着眼睛,不断点头。
  我一件件事情落实。
  眼看要落实的事项越来越少,我心中狂泣。
  别再点头了,别再点头!
  终于,全部谈完,妻看着我,笑了笑,明天早上吧。
  我朝她点点头,回到卧室上床。
  假寐半小时,不见妻回来,打开门,看到她呆呆在桌前枯坐。
  我将门关上。
  在床上坐着。
  终于门底看到客厅灯灭了。
  十分钟后,我打开门,走到客厅,听到厕所里妻的哭声。
  那是掩着嘴的哭声。
  我久久地站在门边,终于拧开门。
  五雷轰顶。
  妻坐在浴缸里。
  一只手捂着嘴。
  另一只的手腕流出的血顺着底流进水槽。
  我大吼一声,冲进去抱住她。